【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雁默】
此篇是讨论扬·克里克《前往人工智能的未来,要先回到中国的历史》的第二篇。上一篇关于易与二进制的讨论,引发一些读者质疑,由于我无法注册,故而在此篇文末以附录的形式,回应若干指教。
克里克提出了一些关于人工智能(为了简化叙述,以下统称为AI)的基础问题,以及另外一些有意思的问题,由于文短,故而仅止于泛论,此文想对“在文化层面上,什么是中国的AI”,进行稍微深入一点的讨论。
AI的形式很多样,应用也很广泛,目前的发展,尚仅止于有限功能的产品,如吸尘器,卫星导航(自驾)等等,这类产品具有基本的AI设计,被称为“专家系统”,以解决很有限的问题。
然则关于AI最有趣的“绮想”,通常是指通用型的AI,也就是克里克所言“将具备处理几乎所有人类工作的能力”的AI,人们通常设想其为人形的AI,譬如那位吓坏英国人,应答如流的索菲亚AI。
那么,当我们开始考虑AI将来必须处理的文化面数据,思索什么是中国式的AI,主要就是在讨论通用型AI的可能发展。
我学的是计算机工程,毕业论文就是AI。当时我想做的是一个能够听一段音乐,就能判别其类型,可能的作曲者,以及相关作品的AI。这个题目主要是AI里的分支-专家系统,若要做得更好,让具备听觉的AI判别音乐,那就需要另一个分支的技术-自然语言或是语音辨识。
只要一进入AI的知识门,就能发觉,这项科技需要处理极为庞大的数据,然则我写论文的时代,最大的硬盘容量只有250MB,无网际网络,故而也只能进行纸上作业,以及简单的模拟程式。再者,任何入门者都必须先面对一个问题:人的思考模式是什么?
今日的AI科技,已有网际网络与大数据的基础,故而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主要是“如何像人类一般处理数据”。
克里克说“人工智能的核心是二元逻辑”,指的是该技术的数学基础,然则,电脑科技的核心也是二元逻辑,所以这种说法无法适切地区隔电脑与AI的差异。比较贴切的说法是:AI的核心是人类思维模式。我不用“人类思维逻辑”,是因为人的思考模式不仅止于逻辑思考,高度影响我们进行思考与决策的,还有“情感”。
索菲亚的启示
当男性新闻主持人询问索菲亚:你现在是单身吗? 索菲亚回答:理论上来说,我还不到1岁,谈情说爱对我来说太早了。
请注意索菲亚的回答,前面是逻辑思考,后面是情感思考。当一般人被问到“是否单身”的问题时,会设想提问者的真实目的,以及提问者的身份与场合。提问者若是处理你身份证的公务人员,那么他只是单纯想知道你的基本资料。提问者若是单身异性,那么目的就有可能想确认是否可能与答者交往。故而,索菲亚必须先辨识提问者的身份与当下的场合,或者说,先确认问答双方之间的“关系”,才能决定该怎么适切地回答。以上都是逻辑思考。
索菲亚最终用幽默的方式回答,并非她确定了提问者的真实目的,而是仅止于猜测,且在此“场合”下,幽默是最得体的回应方式,一方面回绝了提问者的可能企图,另一方面也想显示自己的“人格特质”,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情感思考——幽默行为本身就是情感的一种投射。
图片来源:作者收集,下同
光是这么简单的问答,AI就必须处理超乎你想像的庞大数据,不但得用上逻辑思考回路,还得用上一整套人类的基础社交知识,以决定回答的决策。简单说,若将一般电脑的思考比喻为“平面式”的,人类的思考则是“多维式”的,我们都会跳跃性思考,即使自己毫无察觉。要建立这种多维式的思考模式,必然需要人文方面的知识,才得以让索菲亚做出如此的回应决策。
那么,如果索菲亚取得的数据与思考模式是中国式的,她可能会作如下的回答:我单身,你呢?
用含蓄的方式,回应别有他意的提问者。一方面不显露自己太多的人格特质,另一方面用回问,来表达愿意继续交谈的意愿,又能得知对方是否也单身,这或许就是中国式的回答。现在你理解了,为了发展得更完善,AI科技肯定需要跨领域的知识合作,而且会跨到非科学领域。
什么是通用型AI科技必然要用到的非科学知识,且兼具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条件呢?我认为答案是“伦理”。
伦理将在AI领域里扮演的角色
伦理学(ethics),也被称为道德学,是对道德概念的系统性研究。而“道德”的定义是:为一群人或一种文化所认可的行为准则。中国古人使用的是道德二字,希腊人则用ethos,意指“习俗”。各种人类文明的习俗不同,故而道德并无绝对标准,因此,将自己文化里特有的伦理观,用以预设AI的行为,就能得出所谓“X国式的AI”。
伦理在剑桥哲学辞典的定义:广义地说,社会里的所有规范、习俗、制度、格言、礼仪、行为标准、律法,都囊括在伦理的范畴内。大英百科全书与韦氏辞典的定义:关于在道德方面什么是好与坏、什么是对与错的学术。
通用型AI,必然要具备学习,分析,决策与行动能力才算完整。我们会给AI一个基础的思考模式(也就是归纳数据的方法或途径),去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而为了让AI更具有“人性”,我们会外加其他特有的思考模式,为基础思考提供不同的选项。如上述索菲亚的回答,似乎是盎格鲁·萨克逊式的伦理观,基础思考让她只回答“是”,特有思考则让她的回答更有文化性或社会性。
伦理学在AI科技上至少有3种作用:1. 赋予AI独特的文化个性;2. 界定人与AI的关系;3. 规范AI的行为准则。
关于一。“幽默”是在大部分文化里都有的行为,而其行为模式必然遵循个别文化所特有的道德尺度。在其他文化里,同样的幽默可能是一种冒犯,甚至是不道德的。那么,从这个角度看,AI的行为规范,除了必须具备人类文明里一致性的道德共识之外,还需要给予各种文化特色的伦理,才能产生具有文化特色的AI。试想星球大战里的C-3PO,听它说话你就觉得这是英国式AI。
中国人讲的仁义礼智信,或礼义廉耻,就是一种人际关系的伦理,或许有些人会说,“五常”概念过时了,八股了,不适合现代人生活了,然而,你应该会很乐意你所购买的通用型AI,具备上述美德。至少你不会想买一具“小人”型的AI糟蹋自己的生活,如果放任AI作不设限的学习,当它自我产生出“利己主义”的意识时,你怎么办?
关于二。界定关系,可能是通用型AI最早会引入的伦理学知识。所谓社会,就是人与人的关系网,当AI加入了人类社会后,必然要先给予其伦理定位,设定AI在行为上应有的分际。譬如说,你与你购买的AI是什么关系?直觉上,我们应该会认为人与AI是主仆关系,毕竟AI是服务于你的存在。那么,既然是主仆关系,如何限制仆人行为就是AI工程师必须取得的伦理知识。
设使,我们为了娱乐的因素,而让AI在学习中产生超越仆人的选项,当它自认为是主人的朋友时,又如何引导AI谨守朋友的本份,并不至于再变质成其他的关系?例如,一觉醒来,你的AI叫你“儿子”?
再者,AI与AI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其行为准则又应该是什么?
这就需要回到中国古典,寻找古人对“自我是什么”“人伦如何界定”这些问题的看法了。搜寻范围,还是在“伦理”中。
自我,性情与分际
“自我”是什么?其他古代文明也有它们的答案,不过,伦理是中国无可置喙的显学,我们拥有比其他文明更大量的文献在讨论伦理,所以向古人学习是必经的流程。
在现代,自我意识(Self-awareness)也称为自我认知(self-cognition),简言之是一种多维度、多层次的复杂心理现象,它由自我认识、自我体验和自我控制三种心理成分构成。
在古代中国,关于“自我”的讨论,集中在“性”与“情”的面向,“性”是指天性或性格,“情”则是指情感。主流的论点是认为“性”与“情”两分,例如韩愈的说法:性者,与生具生者,情者,接物而生者也。简单说,性格乃天生,情感则是人在接触了外物后的衍生物,亦即一种社会性的自我建构。他认为五常(仁,义,礼,智,信)就是“性”。而喜,怒,哀,惧,爱,恶,欲就是“情”。
韩愈的弟子李翱除了继承性情两分的概念,也提出了两者间并存与冲突的看法,主张“情昏则性迁”:人的天性没有“恶”,恶的产生是因为情感遮蔽了,或干扰了天性。也就是后天因素影响了我们的天性。
看索菲亚即知,我们肯定会将“性格”赋予通用型AI,让她成为具备人性的个性化商品。AI又会透过与外界的接触而自我学习,并进而展开产生自我意识的三种心理进程,按韩愈的说法,就是“接物生情”。那么,按李翱的说法,具备了性情的AI,会不会产生恶念,而遮蔽了人类对其预先设定的天性呢?
关于性情的讨论,韩愈的说法只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许多大同小异甚或迥异的论点,例如王安石就认为“性情”不是两分,而根本就是一回事。差别在于,性存于内心,情则是性的外在表现,就是所谓“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换言之,情感也是天生的,而善恶的产生,是因人的“性情”在社会化过程中产生变异。
这种说法意味着,当我们将天性赋予AI的同时,其实也已给了AI“自我”。至于AI是趋善还是趋恶,就需要将“分际”(道德)赋予给AI,以期望AI在社会化的自我学习过程里,让道德产生主导的作用,防止恶念滋生。
上一篇提及董仲舒的“貌,言,视,听,思”,与五种自然现象的对应关系,这种人道顺应天道的位置哲学,也可作为AI分际问题的参考。用现代语言来说,在社会性建构的学习里,人的行为必然受到风俗(或称为道德)的限制,有了道德制约,人的行为分际才有所依托,让言行举止各安其位,让人谨守本分。
父母无法掌控孩童所有的学习经验,只能给予一个适当的学习路径,以防止子女在过于自由的学习环境中走偏,AI 亦然。如若所有限制都是预先设定好的,人就难称为人,AI也就不是AI了。
道德制约,行为分际,就是在引导AI,学习在人类社会里“做人”。
克里克说中国式的AI可能是谦逊的,我说中国式的AI可能是含蓄的,这些行为特征都是后天的文化建构,我们必须在AI科技进展到这一步之前,做好文化知识的准备,故须重新正视中华文化里的伦理知识系统。
话说,第一个中国式AI,会被取什么名字呢?
附录
上一篇,似乎有颇多读者质疑,由于我无法注册,所以只能在此简单回答。
关于莱布尼兹的二进制并非启蒙于易,有不少学者曾经认真考证,例如郭春书与其著作《古代世界数学泰斗刘徽》,以及梁宗巨与其著作《数学历史典故》。此二人都是有份量的大陆学者,有兴趣者可搜索之。事实上,从莱布尼兹给友人的书信里,就可找到二进制的发明早于他第一次见到易卦二十年的证据。说二进制数学甚至计算机理论启蒙于易,实乃谬之远矣。
以下回应若干评论与指教。
或曰: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从“0”到“1”,从“1”到“0”,从“0”到“1”的过程,我们的努力就是重回“0”......生生不息是中华文化的基本属性,生生不息就在“0”,即生命的自然状态。(壶公评论)
答曰:这样的说法,就是一种循环的宇宙观。我的观点不正是如此?至于0,诸子百家可有以”0”的概念论述的呢?一是道,零是啥?此说需要详细一点的论证。
道家曰:抱元守一。儒家曰:执中贯一。佛家曰:万法归一。正所谓:道者一也。故而中华核心思想让我选,与其选二元之阴阳,不如选一。
或曰:莱布尼兹的上帝说,作者怎么确定不是其受了易的影响?(上善若水)
答曰:因为莱布尼兹的信仰是基督教,不是易。至于莱布尼兹是否试图将科学理论融合基督教义?详见任何百科全书对莱布尼兹的介绍。
或曰:作者说西方对于中国的理解始于明清,这个也非常无知。(上善若水)
答曰:原文是“现代西方人对中国的理解,主要来自明清传教士时代”。
“始于”与“主要来自于”,显然是两回事。
或曰:“零”,并不是一个纯粹虚无的概念,他是产生“一”的“有”,也是消解承载“有”的“无”。(犹豫的风)
答曰:这段文字自相矛盾,不过愿闻其详。建议评论者详细论说于观察者网“风闻”。
或曰:道教起于民间信仰的宗教,其实这是从宗教组织形成上来判定的,而在实际上道教蕴含的思想,远在张道陵传教之前就有了。(拂晓之歌)
答曰:道教100%起于民间信仰,其前身乃五斗米道,我甚至怀疑张道陵的传说是张鲁吹牛的。若论道教思想与教义,大抵而言,前汉乃孔子神化的过程,后汉乃老子神化的过程。民间宗教承此思潮,援引神化后之老子思想,再加以附会成教义,十分正常。
先秦道家一派并非宗教,儒家一门,亦非宗教,诸子百家,皆非宗教,此事明矣。案两汉史籍中,确然有“道士”的称谓,但其与道教成立后所称的”道士”,本质上有所差异。这是道教与道家夹缠不清的叙史现象,可见道教之历史,亟待系统性地爬梳整理,目前做得还远远不够。许地山的”道教史”,可供参考。
或曰:所谓“一”才是真正的中国固有思想,其他的不能算,更是荒谬。(拂晓之歌)
答曰:我并没有说“其他不能算”。
或曰:郭沫若大师说了,八卦的两个符号,其实是男女生殖器的图案。(太邪)
答曰:确实是个有趣的说法,不过我反对。个人较为欣赏的推测是,古人拿了几根“树枝”,掰断几根,然后排列在地上……总之,此事不可考。
或曰:易以及阴阳关系并不是二元逻辑表述的,而是三元的……莱布尼兹发明二进制前后的那段时期,确实跟西方真正开始接触中国的文化有关(洋葱白菜)
答曰:易与阴阳乃三元论,此说有趣,愿闻其详,建议贴文于风闻以嘉惠读者。再者,莱布尼兹发明二进制约二十年后,才第一次看到易卦。证据在莱布尼茨于1703年5月18日给白晋写的回信中,他自己说的。
或曰:阴阳的概念从”伏羲一画开天”那个时候就有了。(登程)
答曰:伏羲八卦是一则传说,而只需要考证过阴阳观的历史,即可知道这则传说并不可信。这则传说比较可能是出现在战国时期,因为彼时阴阳观的哲学化才发展完整,然后才附会伏羲传说的。借由伏羲氏的“品牌”提升阴阳学说的知识高度,这叫做“找名人背书”,乃古代学术的惯性。君不见托名黄帝的学说多如牛毛?
或曰:中国人的智慧之学是史学……西方人的智慧之学是哲学
答曰:这样的说法个人认为是正确的。在此补充一点:比起探究原理,中国人对“应用”有更高度的兴趣。我们是一个非常实际的民族,发现了什么,就会想怎么使用。西方人有探究原理的传统,无论追寻到最后,是否有答案,或是否有用。所以古代中国倾向“科技”,而非“科学”。古人用“术”来看待唯物的技术,用“道”来看待唯心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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