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帮、网红、短视频——美国贫民窟少年的掘金之路

Editor's Note

越来越多的美国贫困青少年正将致富的目光投向短视频市场。

在生活日益困难、就业选择有限的情况下，这些贫民窟的年轻人开始在YouTube、Twitter和Instagram等社交媒体上利用公众对贫民窟和黑帮暴力文化的猎奇心理，冒着巨大的风险制作街头枪战、黑帮说唱等内容，期望以流量变现实现脱贫致富。

对此，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作者、斯坦福大学社会学教授Forrest Stuart展开了研究。他在最新著作Ballad of the Bullet: Gangs, Drill Music, and the Power of Online Infamy中对“黑帮网红”、公众猎奇和贫民窟的商业化进行了讨论。以下是我们与Forrest Stuart教授的对话。

在被称为“谋杀之都”的芝加哥南部，一群30岁左右的年轻人组成了帮派“街角男孩(Corner Boys)”。他们把自己的成功梦想寄托于“drill music（俚语：射击音乐）”的创作和传播，希望可以通过自制的黑帮说唱音乐积累数百万的点击量，从而摆脱贫困。在这种“黑帮网红”的流量模式中，美国城市的贫困青少年正在冒着巨大的风险，将线上人气在线下变现。

Q

你是怎么想到写这本书的？

Forrest Stuart（以下简称FS）：我创作这本书的想法起源于对减少芝加哥南部枪支暴力的关注。在这片被称为“全美谋杀之都”的区域中，有一个令人恐慌的说法，就是帮派已经把他们的战争和暴力转移到了Facebook、Twitter和YouTube等社交媒体平台上。

我曾经看到过这样一段视频，一个年轻男子挥舞着手枪、毒品和现金，吹嘘自己的罪行。当2016年芝加哥的暴力犯罪率飙升时，当地警察局甚至市长都将其归咎于社交媒体。他们认为，Twitter上的一次争执乃至Instagram上的某个表情包，都可以成为年轻人举枪互射的理由。

这个论断引起了我的注意。作为一个研究贫困、犯罪和种族关系的学者，我认为我们需要真正花时间去和那些生产社交媒体内容的年轻人谈谈。于是，我开始和芝加哥南部那些玩社交媒体的青少年帮派混在一起，我想去听他们自己的讲述，这样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制作出这些充斥着暴力的视频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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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那怎么算是“和他们混在一起”呢？可以描述一下你是如何和这些年轻人建立关系的吗?

FS：获取黑帮青年的信任确实需要一些时间和精力。一直以来，我都在帮助组织一个针对青少年的音乐艺术和暴力预防项目。帮派暴力、社交媒体和创伤是这个项目中人们常常谈论到的话题。在一次谈话中，一个少年主动提出要把我介绍给他哥哥的帮派。

几个月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和他们待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我们就坐在街角，一起刷社交媒体、听音乐、看YouTube视频，一刷就是几个小时。他们去法庭、看病、参加家庭聚会和葬礼时也总会邀请我一起。我汽车的副驾驶座变成了一个忏悔室，他们可以在这里分享自己对外人隐藏起来的愿望和情感。这些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们面临着太多的说教、巨大的创伤和社会的妖魔化，而我是那个可以倾听他们的人。

我和帮派青少年们的关系能够帮助我了解他们生产社交媒体内容的潜在动机。借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了解到生产那些暴力的线上内容对他们线下生活乃至整个社区有多重要，也开始重新反思数字时代的种族和不平等问题。

Q

和他们相处这么久，你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FS：充斥社交媒体的暴力帖子是他们对贫困、绝望和社会忽视的最新回应。这些问题几十年来一直困扰着非裔美国人社区，但是随着时代的变化，传统的行为模式发生了改变。在上世纪90年代的芝加哥南部，一个刚成年的青年可以去加入控制着巨大毒品地盘的“超级帮派”，并逐渐晋升为帮派大佬。在那里他可以靠毒品经济谋生。如今，新的非法毒品涌入、公共住房被拆除，旧的帮派联盟瓦解，成员分散到城市各处。现在的帮派规模更小、更年轻，对非法毒品经济的影响也小得多。

不过，在这个社交媒体影响力巨大的时代中，帮派青少年们开始到线上去寻求掘金机会。他们利用公众长期以来对贫民窟、黑帮文化和枪支暴力的猎奇和迷恋，拍摄出带有极端暴力和暗黑风格的“射击音乐（drill music, shooting music）”。这种音乐风格的核心是让创作者看起来比竞争对手更无情、更叛逆和更真实。他们将充斥着枪支和毒品的音乐视频上传到YouTube上，然后再通过转发到其他更多社交媒体平台来告诉观众，这些音乐视频不仅仅是艺术创作，还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在芝加哥南部，大量的年轻人参与了这样的音乐视频制作，甚至每隔两个街区，就有一群不同的人在制作枪支暴力短视频！

上图来自YouTube同名视频截图

实际上，培养“黑帮暴力网红”可以带来极大的经济效益。一些最成功的“黑帮网红”可以通过谷歌的自动广告（AdSense）将自己的社交媒体网页商业化，根据点击量每月盈利。还有一些“黑帮网红”将他们的线上流量转化为数百万美元的唱片合同。“黑帮网红”们可以用流量来换取钱、房子、枪、性等他们贫困的生活所迫切需要的任何资源。然而或许这其中最重要的回报是情感上的。大量的网络流量从本质上可以重塑他们的自尊心，使他们感到自己的特别之处和价值所在。当我和他们走在街上时，有人会从短视频或Instagram上认出他们，并请求自拍合影和拥抱。这种体验对于这些面临着重重困难的年轻人而言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感觉。

Q

前面说到“黑帮网红”的一些收益，但是这些暴力社交媒体内容想必也会造成一些损害吧？

FS：“黑帮网红”的流量收益背后是巨大的风险。如果你的粉丝能够在街上认出你，那么你的竞争对手也能。他们会在街上、学校里或者商店里抓住对方，用手机录下自己羞辱对手的画面，并将其发布到社交媒体上，以吸引更多流量。我知道有人在这样的袭击中被打死、被枪杀。有些“网红”会因害怕被认出和攻击而选择辞职和辍学。

此外，“黑帮网红”们也面临着司法系统的控告。即使短视频中的驾车枪击、贩卖毒品的内容完全是假的，警察、检察官和法官们仍会认为这些出现在社交媒体上的画面真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我见过一些年轻人因为自己Facebook主页上出现的枪支、毒品和暴力言论而面临额外的指控和更长的刑期。这是相当可怕的——社交媒体使得刑事司法系统呈现出更大的种族差异，从而引发更大规模的监禁。

上图来自underthegunreview.net，视频中的“黑帮网红”几天后遭遇枪击死亡。

Q

“黑帮网红”现象真的会助长社会暴力吗？另外，我们应该如理解您的新书Ballad of the Bullet？

FS：虽然对于“黑帮网红”和社会暴力的关系存在着广泛讨论，但是我们目前还没有足够的数据去证实两者间的联系。芝加哥警察局在大约95%的枪击事件中都无法识别出嫌疑人。如果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扣动了扳机，就更难确切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实际上，在过去的十年中，暴力犯罪率减少了，而与帮派有关的年轻人增加了社交媒体的使用。社交媒体的扩散其实可能给了年轻人新的工具来减缓或避免暴力。如今，年轻人可以通过在Twitter或Instagram上发布威胁性的照片来实现这些目标，而不需要实践线下真实的暴力活动。

我想通过这本书让大家意识到，贫民窟的年轻人使用社交媒体的方式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通过社交媒体来展示自己理想化的（通常是夸张的）一面，以获取价值上的认可。贫民窟的“黑帮网红”在恶劣的条件下利用社交媒体谋生，通过创造爆款传播内容吸引公众眼球，想要像他们一样拥有数百万的流量并非易事。如果我们为他们的创造力提供另一种出路会怎样？我们如何才能通过他们来促进公共利益呢？如果我们雇佣这些年轻人来宣传防疫知识又会怎样？我们应该为“黑帮网红”们的聪明才智提供一个新的出口——一个更健康、更安全的机会来帮助他们建立社会地位、实现自我价值，同时在这个过程中改善我们所有人的生活。

夜幕下的芝加哥

https://press.princeton.edu/ideas/forrest-stuart-on-ballad-of-the-bull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