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记本”注:关于学术对话的重要性,引用最多的是文学家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的这段话:“倘若你有一个苹果,我也有一个苹果,而我们彼此交换这些苹果,那么,你和我仍然是各有一个苹果,但是,倘若你有一种思想,我也有一种思想,而我们彼此交流这些思想,那么,我们每个人将各有两种思想。”科学社会学奠基人默顿(Robert King Merton)则从正反两方面就学术对话的意义进行了更为严谨的表述:“思想与思想的接触往往明显地刺激了观察与首创性。没有相互接触,观念和经验将仍然保留为严格地属于个人。可是,通过互动的媒介,观念和经验就可以变成创新和发现的要素。一个科学家可以作出一些观察,但他没有作出解释。如果这些观察不交流给其他研究者,那么它们对科学发展就没有意义。“
学术对话的形式是多样的,既有正式场合的会议交流和正式发表的论文商榷,也有非正式的学术沙龙、成果分享和意见征询。
美国科学社会学家的调查发现,大约50%的科学家认为,非正式渠道的学术交往和对话,对于他们的研究工作非常重要:“在电话采访中,有几个数学家做出相似的评论:‘你单独一人进行研究,但是,如果你从来不与其他人交谈,你就会处在一个很糟糕的状态之中。你一定要知道你的研究在这个领域中产生了什么影响。’”而那些游离于学术共同体之外、很少与其他学者展开学术对话、对学科传统知之甚少的科学家,基本都是成果很少、影响力微弱的科学家。
本文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施爱东,首发《西北民族研究》,本文为节选,特此分享。
一、学术对话的形式与特征
学术对话是个比较宽泛的学术概念,既包括学术会议上面对面的学术交流,也包括各种非正式的学术讨论,比如小型聚会、电话、微信、电子邮件方式的往复讨论,当然也包括通过引证、呼应、批评、商榷、验证等方式形成的学术写作。
就单篇论文来看,学术写作上的书面意见似乎是单向的,但是,不同学者共同参与的互动式论文商榷,依然可以视为一种多维多向的书面对话。
学术会议的对话让彼此加深了解,有可能产生两种极化的后果,一种是令别人更加重视你,一种是令别人更加轻视你,但是,如果不参与学术对话,则是让人彻底忽视你。
学术对话的形式是多样的,从不同的角度可以分出不同的类别,呈现出不同的问题。
(一)学科内对话与学科间对话
我们可以把学术对话分为学科内对话和学科间对话。所谓学科内对话,一般指的是学科内部学派与学派之间的对话,以及学者与学者的对话。事实上,学派与学派之间很少发生对话,因此对话主要发生在学者与学者之间。学科间对话虽然多样,但是具体也得落在学者与学者之间。
当专业性学术成果难以得到社会认可的时候,许多学者会举着“隔行如隔山”“外行不懂内行”的挡箭牌来为自己辩护。
但事实上,一门学科能否取得较高的学术地位,恰恰不是自己学科的“内行”说了算,而是相邻学科的“外行”说了算。
那么,行内的成果如何才能得到行外专家学者的认可?只有通过共同话题的学术对话。一个外行可能不了解你的研究,但他一定能看出你的学术能力以及成果的价值,因为专业知识之外的形式逻辑是共通的。
一篇论文是逻辑严密还是主观臆断,是资料丰富还是挂一漏万,不必是内行就能作出判断;一项成果对社会文化建设有没有价值,多数情况下,一位没有学派偏见的外行也能作出大致判断。所以说,提高每一位共同体成员的科研能力和水平,是提升学科地位最关键的步骤。
(二)上行对话与平行对话
学术引证是最重要的正式对话形式。可惜的是,我们的学术引证往往表现为“上行对话”,也即应对师长的致敬式对话。那些成名学者尤其是资深博士生导师,很容易得到一些青年学者尤其是门下博士的反复征引;相反,青年学者的论文就算观点新颖、论证严密,也难以引起学界的重视,很难得到其他学者的引证和讨论。
像顾颉刚(“必记本” 注:历史学家、民俗学家,古史辨学派创始人,现代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拓者、奠基人)那样三十岁提出“层累造史”理论,旋即得到学界大讨论的现象,似乎已成学界绝响。一些机构对期刊和学者影响力的评价往往以转载、引证率作为指标,这会导致学术期刊更愿意发表成名学者的论文,而不是青年学者的论文。这还会间接导致两种不正常的学术对话。
一是“致敬式引证”,主要指部分青年学者出于向学术大佬致敬、献礼的目的,生硬插入自己导师或学界名流的语录,为扩大对方著述影响力做贡献的学术引证。这种对话形式主要表现在学科内的正式对话中。许多青年学者都将学术引证当作向导师或学界名流致敬的手法来使用。
二是“装饰引证”,主要指那些用来装点论文形态,没有实在思想的学术引证。一般来说,越是针对具体问题的、专业性的、精深的研究成果,引证率越低,因为这类著作的适用面窄,吸引对话的学者少;相反,那些普通的概念、说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通用套话,只要出自明星学者之手,很容易就会得到较高的引证率。
这种对话形式主要表现在学科间的正式对话之中。由于我们对其他领域的前沿学术了解不足,为了引入其他领域的理论或观点,我们总是要找几句权威人士的原话引证一下。
在人文社会科学界,许多青年学者尤其是博士生特别热衷于将这些权威人士的漂亮句式摘引到自己的论文中,既能充字数,又能装门面。所以,明星学者大凡掌握了这套轻松获引的行文法则,擅长驾驭漂亮的学术语言,归纳总结一下本学科的传统知识,一般都会得到较高的引证率。这也就是概述性文章和理论译介类文章之所以能够得到较高引证率的主要原因。
真正有效的学术对话,只能是平行对话,也即包含建设性、批评性意见的商榷类对话。这种对话形式一般只发生在平辈或者学术地位相近的学者之间,因为唯有平等,才能无所顾忌,畅所欲言。所以,青年学者必须强化平行对话的意识,通过加强相互之间的有效对话来提升学术影响力,进行自我拯救,而不是寄希望于为前辈学者抬轿子,从而获得扶持、提携。
随着年龄的增长,学者的知识积累和写作经验可能会更丰富,但学术创造力是逐年减弱的。所以说,青年学者一定要珍惜大好年华,别以为谁都像姜子牙一样72岁还能有所作为,那时你早已退休,连各级学会都不收你会员费,不欢迎你参加学术年会了。
2002年成立的“民间文化青年论坛”就是一个青年学者自我拯救的典型案例。当时的中国民俗学会正处在一个群雄割据的“后钟敬文时代”,一群学术老人牢牢地把持着民俗学的学术话语权。青年学者为了突围,只好自发组织论坛,借助网络频繁互动,反复就一些学科基本问题进行批评性对话,并且将这些颠覆性的意见体现于学术写作之中,迅速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趁热打铁完成了中国民俗学的代际更替、凤凰涅槃。
作为反例,如果一个青年学者来来去去只是引证自己导师的成果,也就意味着他只是单向地跟自己的导师对话,而导师一般不会反过来与之平等对话。这是一种无效的上行对话,青年学者将自己定位为一种“抬轿者”,将自己局限在师门的天地里,堵塞了加入学术共同体的通道。如此培养出来的学术梯队,注定一代不如一代。所以说,学术对话必须基于学术民主、平等互惠。
(三)主动对话和被动对话
学科间的学术对话也是以个体为单位展开的,几乎不可能出现两个学术共同体组团对话“打群架”的场面。对话总是表现为学者以个人身份参与他学科的会议,或者在学术写作中,就某个共同关心的话题与他学科学者展开个体间的对话。
由于民俗学过于自尊,过于强调自己的学科独特性,无意中堵塞了与他学科的对话通道。这就造成了民俗学者喜欢关起门来自问自答,自己论证自己的意义和价值的情形,久而久之,很容易自我孤立于学术界。
从学科建设的角度来说,民俗学与兄弟学科的对话显得尤其重要。我们一直在呼吁提升民俗学的学科地位,可是,喊口号喊不出学科地位,关起门来自说自话别人也听不见。就共同关心的问题积极展开学科间的平等对话,是提升民俗学学科影响力的重要途径。
对话形式可以分为主动对话与被动对话。主动对话要求学者拓宽学术视野,关注学界动态,留心与研究课题相关的他学科成果,积极主动地就共同关心的话题与他学科展开对话。由于数字时代的学术成果都具备检索功能,我们的主动对话很容易被他学科的被引学者注意到,并因此阅读、扩散我们的成果。
例如,我在《英雄杀嫂》和《理想故事的游戏规则》中分别引用了日本学者上田望和澎湃编辑有鬼君的成果,这两篇论文很快就被他们注意到,在他们的后续工作中又与我形成了返引对话,如此就完成了一次小规模的学科间对话。而我们所希望的学科间对话,正是由无数类似的小规模对话形成的。
被动对话意味着我们的成果必须具有公共性,我们为公众关心的话题提供了民俗学的批评视角,或者民俗学的理论、观点对他学科具有借鉴意义。口头诗学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学派,主要取决于帕里-洛德理论的公共性。弗里(“必记本”注:John Miles Foley,史诗学者、古典学者和口头传统比较研究专家)作为口头诗学的第二代旗手,“他广泛搜求世界各地直接或间接运用‘口头程式理论’的学术成果,为学界提供了详备、扎实的文献索引。在此基础上,他撰写了该理论的学术史,接着围绕史诗研究专题完成了几本分量很重的著作,将前辈的学术创见发扬光大”。
弗里编纂的文献索引,就是一份被动对话的总目录。借助索引,弗里将口头诗学的成果与学科内外的其他引证成果作了点对点的具体连线,为口头诗学编织了一张对话网络的学术地图。
学科间的对话有时别开生面,可以帮助我们跳出狭隘的局内人困境,得到更广泛的学术支持。“科学家”一词的首倡者、英国哲学家惠威尔(William Whewell),在科学名词命名方面极具天赋。在电极的命名问题上,法拉第(Michael Faraday)曾有“伏打极”“伽瓦尼极”“右极”“投射极”“锌极”“铂极”等多个方案。惠威尔虽然是个外行,但在详细了解电极原理之后,给法拉第的信中说:“亲爱的先生,我倾向于将其命名为阳极(anode)和阴极(cathode)。”这对概念因此迅速得到公众的接受,获得广泛应用,成为现代生活中最常用的通用概念。
当然,无论主动对话还是被动对话,都要求我们首先提高自身的学术水平。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学术对话既是展示自我的学术舞台,也是评判对手的学术擂台。对话一旦展开,我们的知识水平和解题能力就会在这个舞台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如果我们的成果不能在材料、问题、观点上与对方达到同等高度,既不能为对方提供有价值的参考,又不能给对方构成知识压力,那么,对方凭什么要跟我们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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