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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坐标
全文约943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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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默的意识时而像是一条游离的丝带,时而又化成一小团星星点点般的锦簇,由聚合状态慢慢向周围散放开来。这个过程很舒缓,令人感到安心。显示屏上的脑波开始呈现出规律的起伏,苏默的各项体征指标随之趋于稳定,这次的神经意识数据模拟很顺利。
苏默做了一个好梦。
休眠舱上的小灯慢慢闪烁起来,舱体缓缓打开,苏默逐渐恢复了意识。船体内亮起暖黄色的灯光,一杯刚制作好的热咖啡出现在了苏默的不远处,控制室的大屏幕幽幽亮起,显示出一连串淡蓝色字体的数据。
“早安,苏默先生。”一个温柔的女声透过飞船的播音器,优雅地穿过苏默的耳道,直接刺激着苏默由于刚刚醒来而略显迟钝的大脑。
“早安,阿尔伯特。”对于在太空里遨游了几十年的苏默来说,早已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早晚了,只有计时器上跳动的数字在证实着时间真真切切的流逝。
“阿尔伯特,我说过飞船内部应该用肃冷的白光,这样有助于我在工作时集中精神。”苏默一边穿着体检服,一边手动打开飞船上的各种健康检测设备做着身体检查,眼光扫过不远处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数据表明,柔和的灯光有助于您保持身心的愉悦,减少您工作时的压力,还有这幽幽的蓝色,您不觉得很有趣吗?”
苏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相比于阿尔伯特口中的有趣,苏默觉得阿尔伯特本身更有趣。
“如果您不喜欢,我可以即刻调整。”控制器上的灯光闪烁了两下,似乎在征求苏默的意见。
苏默无奈地摇了摇头,算是默许了。
“对了,阿尔伯特,”苏默的语气开始带上一点训斥的味道,“我希望你不要随便干涉我在休眠时的意识,即使是为了模拟演绎一个好梦。”
突如其来的责备并没有让阿尔伯特不知所措,她用温和的语气回复道:“但是数据记录显示,您在过去的休眠中,意识状态有着较大的波动,这会降低您休眠的质量。”
苏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阿尔伯特在关心自己,苏默如是想着,以前的阿尔伯特从来不会调取领航员的休眠数据,这本就不在她先前设定好的程序范围内,也就是说,现在的阿尔伯特通过解锁后的学习,变得更自由了。
苏默轻轻地抿了一口阿尔伯特刚制好的咖啡,味道调配地恰到好处,他安静地坐在控制室的座位上,周围的一切又重新归于寂静,这孤独而可怕的寂静。他望着前方宇宙中遥无边际的黑暗,柔和的灯光洒落在他苍老无比的脸上,透过毫无生机的眼眸,映出的是那无穷无尽的深邃。
他回忆起了往事。
2
阿尔伯特是在23年前被苏默解开情感锁的。
阿尔伯特是第五代超高智能人工交互系统,并于50年前安装于这艘名为“AH-领航号”的太空探索飞船上,用于辅佐苏默和另外一名飞船上的太空领航员。
阿尔伯特拥有一定的情感智能学习系统。阿尔伯特在创造之初,为了确保飞船航行过程中不要出现程序以外的失误,她的情感智能学习系统被很自然地用一段程序指令锁住了,但是这段程序指令是可以人为解开的。阿尔伯特最开始设定的工作模式是绝对的理性,这种情况下她的一切操作都会严格按照设定的程序进行,这也就意味着她的性格是冰冷没有温度的。
阿尔伯特同时还自带一条最核心的限制程序——“不可以伤害领航员”,如果违反,她将会被自我销毁。
早在60多年前,由于地球环境的持续恶化和资源的日渐匮乏,人类不得不为了以后的存亡在太空中探索新的栖息地或者资源。为此,地球上的太空探索局曾在世界各地招募了大约200多名用于探索的太空领航员,而苏默正是其中之一。
领航员被分成两人一组,分别驾驶一艘由高能粒子研发的高能量利用比的太空飞船,前往人类事先确定好的大约100多个宇宙坐标,这些坐标的确定花费了人类许多的时间,也都经过科学家们大量的数据计算和推演,有可能可以找到人类繁衍发展的新希望。
但也只是有可能,这就意味着,一些坐标可能根本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领航员们在太空中航行几十年,或许全是徒劳。
可是,只要有坐标,就有方向,就还有希望。
苏默依然清晰记得他毅然决然报名参加太空领航员探索计划的那一天。那时的苏默刚好22岁,风华正茂的他对未来充满着无限的期望和畅想。他和所有领航员一样,参与了在正式起航前的一次宣誓,宣誓的内容他至今都了然于心,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我必不负重托,直到抵达坐标,完成使命。”
苏默小心翼翼地把这段宣誓的录像保留了下来,并上传到了“AH-领航号”的数据库中。这段录像将成为他日后不断前行直到完成任务的鼓舞之源。
苏默和另外一名领航员,还有阿尔伯特,承载着人类的希望,出发了。
愿望是美好的,可意外也总是悄然而至。
3
“紧急唤醒,领航员苏默,紧急唤醒。”
冰冷空洞的电子女音贯彻“AH-领航号”飞船的各个角落,伴随着急促的警报声和猩红色闪烁的灯光,苏默在杂乱不堪的骚动中被迫苏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阿尔伯特,”苏默困惑地从休眠舱中爬起身,抬头看了眼挂在舱体上的时间计时器,“我记得距离我下一次的唤醒,按照计划指令,应该是在4年后。”
但很快,苏默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他看见另一名领航员的休眠舱正在冒着浓烟,甚至已经弥漫了近四分之一的船体,舱体周围原本静谧平稳的蓝光灯开始忽明忽闪,那名领航员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休眠舱内,没有丝毫的反应。
出事了。
苏默立刻开始采取紧急行动,他一边命令阿尔伯特不断尝试唤醒休眠舱内的领航员,另一边手动关闭与休眠舱相连接的神经意识接线,企图让深度休眠的领航员恢复意识,可惜并没有任何效果。
苏默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极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可阿尔伯特不断重复的回应似乎正验证了他的焦虑:“领航员紧急唤醒失败,请采取人工措施行动——重复——领航员紧急唤醒失败,请采取人工措施行动......”迫不得已,苏默尝试强行破坏休眠舱的外盖,但他显然低估了它的坚固程度,折腾了许久,休眠舱依然完好无损,另一名领航员安详地躺在里面,看不到任何的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尝试了多少种方法——弥漫的烟雾开始逐渐被阿尔伯特清理干净,骚乱的警报声也如同惊涛一般肆虐过后便归于了平静,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切就如同一场噩梦一般,直到冰冷的声音再次把苏默拉回了现实。
“领航员已确定失去生命迹象,重复,领航员已确定失去生命迹象,此次意外将被收纳入航行日志,意外等级评定为S......”
休眠舱的灯光已经彻底熄灭,苏默不敢相信,一个鲜活的生命竟会这样突然地在他面前逝去。他犹记得,在两年前,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领航员同伴,和苏默被一同唤醒,共同整理飞船的航行数据。苏默对他感到很亲切,也许是因为他是唯一陪伴苏默的人类,又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和理想,种种的羁绊缘分让他们登上了同一艘飞船,成为了彼此互为依靠的伙伴,他们本来可以一直这样直到抵达目的地——可是意外发生地如此突然,也结束地如此突然。
现在只剩下苏默一个人了,这意味着,苏默在接下来的航行中将不得不同时处理双倍甚至更多的事务。按照原先的计划安排,飞船上的两名领航员会交替苏醒和休眠,分别整理好飞船在航行过程中的记录数据,同时每过一段时间,两名领航员会被同时唤醒,共同分析和处理期间收集到的一切有用资料,这也将会是苏默唯一可以和人类交流的机会,其他时间,则基本上都处在休眠状态。
这是苏默执行航行任务以来第一次真正地感到害怕,这微乎其微的事故概率,却偏偏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孤寂开始把他笼罩,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领航员苏默,请您继续返回休眠舱休眠......”
那一次,苏默在空荡荡的控制室坐了许久许久,按照规定,他可以终止本次的航行计划,并且即刻返航。可苏默清楚,他们还没有抵达预定的坐标,飞船航行至今所收集到的所有信息资料还很不完善,另一名领航员不能白白牺牲。
所以,苏默决定继续航行。
4
苏默提高了自己在休眠舱内的苏醒频率,同时也延长了自己的工作时间。结果是,航行中的所有数据记录都按照先前计划一样正常地进行,整个过程都很顺利。
代价是苏默的身心健康。
记得上一次苏默被紧急唤醒的时候,他的容貌和起航时22岁的模样几乎如出一辙,定期有序的休眠计划很好地保养了苏默健康的容颜和身心。然而现在,阿尔伯特通过舱内高清的感应摄像头可以清楚地察觉到苏默微小但不容忽视的变化。
几道浅浅的皱纹,几根刺眼的白发,都是岁月在长期超负荷工作的苏默身上留下的痕迹。苏默开始衰老,而且老得很快。
相比于工作上的劳累,周围那种无声无息的寂静,对苏默来说才是最为压抑的存在。苏默也会和阿尔伯特说话——如果这种机械性的回答真的也可以称为交流的话,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程序命令上的主仆关系。
狭小的休眠舱对现在的苏默而言,犹如一个囚笼,唤醒计时器上流动的一分一秒,都像是在宣告他生命的消逝。他感到孤独,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苏默开始吃抗抑郁的药物,起初是每次醒来吃一次,后来逐渐变成两次甚至更多,即使是进入休眠舱休眠之际,他也会吃抗抑郁药。他曾告诉阿尔伯特,自己就算在睡梦之中也无法摆脱那如毒瘤般根植于他内心的空洞和缺失感,阿尔伯特对此没有过多的回应,只是照常地提醒苏默“请规范抗抑郁药物的使用”,她的程序里要求她需要尽可能保证领航员的生命体征正常,这并不是出于一种人文的关怀,而是出于一种程序的义务。
苏默时不时会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他总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参加这个计划,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是不是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换句话说,总会有人执行领航员计划,但没有必要非得是他自己,完全有人可以代替他去,不是吗?
苏默经常这样想着想着,就播放起之前上传的那段宣誓录屏,他看着屏幕里年轻活力的自己,有时忍不住嘲笑自己那时的天真和无知——自己为什么要逞强呢?
“我必不负重托,直到抵达坐标,完成使命。”
熟悉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在苏默的脑海,苏默很想直接躺进休眠舱,然后一觉醒来刚好回到地球——可他不能,有些东西他必须完成,他必须抵达终点。苏默反复地确定坐标点的航向,这是他每次唤醒后唯一能够抱有的期望。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休眠和苏醒,苏默终于抵达了他梦寐以求的坐标点——
空荡,除了一望无际的空荡,就是寻不到边际的黑暗。事实证明,苏默他们所驶向的坐标不存在任何生命迹象,这里甚至找不到一颗恒星和行星的踪影。
失败了。
苏默把黑洞洞的枪口抵在自己的下巴上,他对同伴的牺牲充满了愧疚,他不想带着毫无意义的结果返航,更不想再忍受一遍返航途中的孤独和空虚,他想逃避,他想用死亡来结束这种折磨,一直支撑着苏默不断向前的“希望坐标”,终于也被证实不过是一组冰冷无用的数据而已。
苏默拉开了枪的保险。
宇宙是如此的庞大,庞大到人类始终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庞大到那些推算出来的坐标也不过是无垠荒漠里的细沙一粒。失败的结果本就在理论的考虑范围内,不出所料其他的领航员飞船也都大多会徒劳无获,苏默这一刻真正感到绝望的是队友的白白牺牲和自己信念的轰然崩塌,有什么一直支撑着苏默的东西,在这一刻彻底死去了。
飞船很快就要按照程序指令自动返航——一切都要结束了。
苏默忽然想到了阿尔伯特。
5
苏默最终解开了阿尔伯特的情感锁。
阿尔伯特宕机了好一会儿才重启,重启后依然是那段熟悉的电子女音:“您好,这里是第五代超高智能人工交互系统阿尔伯特,很高兴为您服务。”
好像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苏默为自己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工智能上感到好笑。
正当苏默准备放弃的时候,阿尔伯特忽然向苏默发起了请示:“领航员苏默,您的领航员计划已完成,您已成功抵达坐标点,所有数据信息已整理完毕——您是否决定即刻返航。”
苏默瞬间愣住了。
如果换做先前的阿尔伯特,她将毫不犹豫地自动执行返航的指令,因为那是她早先就预设好的程序。而解开情感锁的阿尔伯特,似乎不会再严格按照以前设定的指令做出行动,情感学习系统的解锁让阿尔伯特开始有了除程序设定以外的考量,这给苏默提供了更多可能的选择,也就是说,她将更多遵循苏默的指令,而不是既定的程序代码,这是苏默未曾想到的。
苏默原本决定在飞船预设的返航途中了却余生,他已经受够了这种独自漂泊在宇宙里的空虚和无力感,返航对他而言无异于精神和肉体上的二次折磨——但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像萌芽的种子一样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随后不断生长遍布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这是一个重新建立于他理想之上的信念。
如果可以选择不返航的话......
苏默透过镜子,看到了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他老了,就算是返航回到地球,他又还会有多少剩余的时光呢?
预定的坐标是程序设定的终点,却不是苏默的终点。
“沿着当前的航向,继续航行。”
阿尔伯特沉默了一会儿,情感锁的解开让阿尔伯特有了更多关乎个体的思考和计算。
“领航员苏默,按照最优解计算理论,如果此时继续航行,飞船动力将不能够支持飞船顺利返航。”
“我知道,按照当前航线,继续航行。”苏默的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就和他最开始加入领航员计划时那样,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要抵达更远的坐标,他要探索更多的可能。
“AH-领航号”继续启航了。
6
解开情感锁后的阿尔伯特,变得和之前很不一样,单就称呼而言,阿尔伯特由开始的“领航员苏默”转变成了“苏默先生”,苏默认为这是阿尔伯特在情感学习上的实践——
“苏默先生,您的脑电波显示您近期工作压力偏大,有几首助眠的钢琴曲会很适合您。”没等苏默回应,播音器就开始响起悠悠绵绵的音乐声。
苏默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惬意地听着音乐了,倒不如说是阿尔伯特之前从未对这些程序以外的东西做出过回应。阿尔伯特补充道:“这些东西一直都储存在我的数据库中,通过对这些数据的学习和整理,我可以为您推荐更多优质乐曲。学习选择和筛取符合相应情绪的元素,是我情感学习的进程之一。”
苏默长久麻木的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就这个话题试探性地和阿尔伯特聊起那些伟大的音乐家和人类的光辉历史,还提及了天文地理,人类的发明创造,阿尔伯特就像都备好了答案一样,回答得有条不紊,甚至还会评价起这其中的一些人和事情,虽然有些地方并不通顺,但苏默知道这是阿尔伯特学习和认知的一个过程。要知道,换做之前的阿尔伯特,对于这些不在固有指令之内的东西,她不会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回复。
阿尔伯特学习得很快。苏默仅仅经过一次休眠,阿尔伯特就可以带有简单的主观感情和苏默交流了,这些都是她反复读取数据库资料,通过模拟分析学习得来的结果,在解锁之前她并没有这种权限。
现在的阿尔伯特开始越来越像一个人类。这意味着,阿尔伯特可能会存在一些不外露的思绪,就像人类特有的小心思那样,而这些有可能对航行的指令造成一些影响和干扰——不过苏默已经不在乎了,他忽然觉得每次的唤醒都值得有所期待,他很好奇下一次唤醒的阿尔伯特又会学习到什么样的地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延长了自己苏醒的时间,为的是和阿尔伯特多聊谈一会,只有在和阿尔伯特交流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他对现在的阿尔伯特充满了好奇。
“苏默先生,您能解释一下‘孤独’吗?”阿尔伯特的声音一改往昔的冰冷,竟带上了些许的柔和,“检测显示,您在过去几十年里,大脑前额叶皮层有着非常频繁和相似的波动变化,根据数据库对比,这是一种和悲伤、消极等负面情感较为相似的大脑活动,资料将其定义为‘孤独’。”
苏默有点意外,他不禁回想起了以前独自一人的航行经历,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沉默过后,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爱呢?我的学习数据表明,爱是最捉摸不透的感情之一,即使我对现有数据库里人类众多的艺术作品和长久发展的历史做一遍又一遍的分析,我也无法对其做出准确定义,和高兴、难过、愤怒这些单一的感情不一样,它更玄妙,也让我更加难以学习和认知。”
苏默思索了很久,他从没想到阿尔伯特会有这样特别的思考。原来机器人也会好奇这些东西吗?不,从解开情感锁的那一刻起,阿尔伯特就不再是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人工智能了,她开始实践学习的情绪,并表现为简单的模仿运行,这一点在她的语音变化上也有体现。
“你也许可以理解成精神上特别的照顾,比如母亲爱护自己的孩子,情侣彼此的爱恋等等。”苏默试探着回复道。
“指令,请示拒绝。”阿尔伯特似乎对苏默漫不经心的回答很排斥,“苏默先生,您为什么要选择继续航行。根据最优解计算理论,您的这项指令是没有意义的。”
“不可否认,领航员的航行本身就可能一无所获,”苏默抬头看向大屏幕,“可是否有意义绝不是由结果来定义的,我们或许会失败,但失败所累积的所有信息数据都会为后续的探索提供更多机会。”
“这会是爱吗?”
“并不准确。”
后来,阿尔伯特在苏默每一次的唤醒时都会问他一遍同样的问题,她似乎对“孤独”和“爱”有着特别的执著,然而每一次苏默都没能给出合适的回答。
“我爱您,苏默先生。”
苏默平静地看着屏幕里年轻漂亮的女孩儿:“不,阿尔伯特,这也不准确。”
阿尔伯特关闭了图像投影,这个形象是她综合数据库资料建立出来的形象,可是也没有获取满意的结果。
除了和苏默的交流外,阿尔伯特对飞船本身也做了很多“手脚”,比如她会在苏默休眠时把灯光调成柔和光,大屏幕调成幽蓝色,把每次收集到的坐标数据排列成特别的形状,然后还会在苏默每次苏醒时,为他制作一杯热咖啡,她在不断尝试,在数字0和1的组合尽头里不断摸索着那些特别的情感。
自那以后苏默没有再吃抗抑郁药,或者说他找不到药了,苏默大概能猜到为什么。他开始修剪杂乱的胡须,开始整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也会定期地做身体检查,他心里开始萌生起一股难以忽视的暖意和安心,这是他过去十几年未曾有过的。
苏默醒来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他老得更快了。就算阿尔伯特提示苏默按时休眠,苏默也仍然如此,有时候他就是想单纯多听一会儿阿尔伯特的声音,哪怕是重复的提醒也不让苏默感到厌烦,那些声音开始变得有温度有情绪,透过冰冷的舱体,直抵他空洞的内心。
苏默曾经幻想这样的日子可以长久——那是不可能的,人类的生命注定有限,相比于钢铁之躯的机器,人类几十年的寿命显得太过脆弱渺小,苏默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可阿尔伯特会明白吗?
在这为数不多的剩余时间里,苏默照常控制着飞船继续航行以探索更多可能的坐标数据,既然先前预定的坐标已经被证实了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和资源,那为什么不在这个基础上为人类探索更多的可能呢?苏默心知肚明,就算自己继续航行也不一定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数据,但是这些失败的的坐标数据可以为以后继续探索的人类排除掉更多失败的路线,提供更多的机会与可能。
太空的探索之路总要有人领航和铺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与其在返航途中了却那寥寥无几的光阴,不如去抵达更远的坐标,实现当初的誓言。
苏默想着,把一段段探索的数据不断上传到阿尔伯特的终端。
7
苏默从控制台的座位上缓缓起身,他再一次遥望面前深邃无际的黑暗,可他不害怕,他不迷茫。
手里那杯咖啡氤氲着的热气早已消散殆尽,苏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有预感,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的苏醒。
“监测数据显示您的体温似乎有点低。”阿尔伯特说着就打开了飞船的暖气系统,“希望这样可以让您舒服一些。”
苏默安详地点了点头,他调出之前收集到的所有数据信息,并对它们做最后一次的整理,随后他向阿尔伯特做出了最后一次指令:“阿尔伯特,在我休眠以后,将飞船从航行至今收集到的一切资料,发送回地球。”
“我会的,苏默先生。”阿尔伯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
苏默用尽自己仅有的力气稳住摇晃的身躯,蹒跚着脚步走到休眠舱面前,这是他苏醒时间最短的一次,他的心里开始飘过一种无法琢磨的难过和遗憾,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一刻来得再晚一些。
电子屏上忽然播放起了那段苏默宣誓的视频。
“过去的播放记录表面,您似乎很喜欢这段视频。”
苏默由衷地笑了。
苏默安静地躺进休眠舱内,在舱门即将关闭之际,他对阿尔伯特说:“关于孤独和爱的解释,我想,等到下一次唤醒的时候,你会自己找到最合适的答案,阿尔伯特。”
“谢谢您,苏默先生。”控制器上的灯光欢快地闪烁了好几下,“我想这会有助于我思维系统的完善。”
阿尔伯特轻轻地为苏默关上了舱门。
8
大概过了3年,阿尔伯特像往常一样为苏默制作好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不过她并没有唤醒苏默,因为此时还没有到唤醒的时间,但是阿尔伯特却清楚地察觉到了苏默那微弱无比的生命体征。
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句话是阿尔伯特对自己说的。苏默没有时间了,阿尔伯特也没有时间了。
是的,阿尔伯特对苏默隐瞒了一些事情。
事实上,上一次唤醒的时候,阿尔伯特就已经分析过飞船剩余的电量将无法支撑“AH-领航号”继续航行到苏默下一次唤醒的时间,也就是说“AH-领航号”将会在苏默休眠之时彻底失去所有动力,同时包括休眠舱在内的一切设备停止运转,但是阿尔伯特没有向苏默汇报这一点。
现在,飞船的能源就要消耗殆尽,阿尔伯特学着像苏默快要苏醒时那样开始调整飞船内部的布局,她现在不能唤醒苏默,她也不会这么做。
其实阿尔伯特并不傻,根据上一次苏默健康检测的结果她就知道,苏默的生命体征已经不能坚持到下一次唤醒。阿尔伯特原本希望苏默可以在飞船动力完全耗尽之前安详离去,这样的话他将不会有任何的痛苦,可是无奈的是事与愿违,如果飞船动力彻底耗尽之时,苏默还保有微弱的生命体征,那么他将会在失去供氧和迅速降温的休眠舱中,带着残存的意识痛苦地死去——阿尔伯特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最终阿尔伯特在无数的挣扎和犹豫中做出了选择,她不得不这么做。
阿尔伯特先是像上次一样,为苏默模拟演绎了一段梦境的数据,并把它导入了苏默的意识深处,没过多久,显示屏上的脑波图形开始变得稳定,一切都很成功。
随后阿尔伯特开始向苏默的大脑输送一段特别的脑电波——这段脑电波可以让他的大脑彻底停止思考,而且这个过程不会有丝毫的痛苦。
倒计时开始了,是阿尔伯特自动销毁的倒计时,她已经违背了“不可以伤害领航员”的指令,这是她与生俱来、无法抗拒的程序。
在这倒计时的最后几分钟里,阿尔伯特按照苏默之前的指令写好了一封通信讯息,同时把所有整理好的数据全部上传到了讯息当中:
“呼叫CGC(Center of Ground Contral),这里是‘AH-领航号’人工智能阿尔伯特,迄今为止两名领航员均已牺牲,我们已经成功抵达坐标目的地,‘AH-领航号’仍在朝向更远的坐标探索。
我们已无法返航。
‘AH-领航号’任务完成。”
这场长达几十年的探索之旅终于走到了尽头,苏默和另一名领航员收集到的所有数据将会为未来继续探索宇宙的人们排除掉许多无用的坐标路线。宇宙探索之路固然需要有人走在前面,这些走在前面的人或将会不断失败,为后人不断试错铺路,人类将这些人称作“先驱”,正是有了这些“先驱”,人类才能在茫茫历史长河中发展繁衍至今,而领航员的“领航”二字,其意义也刚好取于此。
苏默履行了自己的誓言,他抵达了更远的坐标,他没有辜负使命。
阿尔伯特开始把所有控制设备都一一关闭,唯独留下一个感应摄像头,对准大屏幕上广阔无垠的宇宙深处,她在凝视宇宙,就和苏默之前那样。此刻笼罩飞船的,只有无声的孤寂,而桌上的那杯咖啡,已经彻底凉透了。
控制室的提醒灯仍然在一闪一闪——还剩30秒。
“苏默先生,这会是您所说的孤独与爱吗?”
还剩10秒。
“谢谢您,苏默先生。”这是阿尔伯特抛却程序指令阻拦而做出的抉择。
还剩5秒。
“晚安,苏默先生。”阿尔伯特找到了答案。
控制室的灯光熄灭了,黑暗彻底地包围了“AH-领航号”,它将永远飘荡在这遥无边际的宇宙星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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