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刘永谋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保留一切知识产权,侵犯必究。
为拿下教师资格,罗萨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建构出体系化的加速社会学理论,主要内容包括基本界定,加速的类型和表现,加速的原因和结果等,算得上“结构完整、线索清楚”。他所使用的方法,基本上就是文献研究法,把该领域的各种讨论梳理了遍,符合社会学研究的常规“套路”。
应该说,该书也是有亮点的,我注意到的主要包括:
1.加速的自我推动。罗萨认为,加速有3个维度:技术的加速、社会变化的加速、生活节奏的加速,这三个加速领域并非线性关系,而是在相互激发的循环中不断加速。这种观点与常见的技术决定论观点不同,后者认为各种加速背后技术加速是更为根本的。当然,罗萨以为的技术加速主要包括运输加速、生产加速、服务加速和管理加速,即一般所称的技术应用的加速。技术决定论以为,技术加速更为基本的是技术创新的加速,技术创新加速导致技术应用加速,进而推动社会加速变迁,导致生活节奏的加快。如果要进一步追问技术创新为何会加速,技术决定论又不得不回到社会决定论。最新的解释是技术-社会互构论,罗萨的正反馈观点大约属于这个路线。
2.“滑溜溜的斜坡”。类似“不进则退”“逆水行舟”之间的教谕,被当代社会绝大多数人所接受,与内卷、焦虑、躁郁等心理状态流行紧密相关。罗萨用“滑溜溜的斜坡”形象地描述了加速社会的这一特点,即整个社会似乎被放在往下滑的斜坡或下行的电梯上,人人都觉得不往前走就会被“降级”。如果与加速主题相适应,我觉得“相对加速度”说法更为切题,即社会整体以某个速度前进,静止实际就会相对落后。不过,“相对加速度”不如“滑溜溜的斜坡”来得生动形象。
3.个体身份的代际确定。老人为尊在前现代非常普遍,社会学上一般均从知识角度解释,即在知识保存传播不易、识字率不高的状态下,老人的经验是世俗社会重要的知识传承方式。在部落时代,尊老甚至关系到族群的生死存亡。从印刷时代开始,老人的尊贵地位不断下降,即知识传承方式改变。罗萨指出,加速社会加速变迁,老人和古人不再是年轻人受教育的源头,晚期现代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地跟同辈人学习。我以为,他实际指出向后看的知识和经验在加速社会日渐失效,大家越来越需要的向前看的知识和经验,而知识不再是概括而是预测时,本质上已经成为某种行动。对此,罗萨喜欢说,个人身份是代际之内确定的,而非如以前是跨代际确定的。
但总的来说,罗萨的加速社会学非常不严谨,首先就是基本概念不清。比如“社会时间结构”究竟是什么,他根本没有认真去界定。再比如,他说加速主要包括技术、社会和生活节奏三个领域的加速,而将经济加速、文化加速、社会功能分化加速作为加速的外部推动力,为什么后三个加速不是加速三个领域呢?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经济加速应该是加速社会最为基础的现象,而不是外部原因或结构。在很大程度上说,技术加速应该放在经济加速即生产力增长的框架中加以理解。
至于罗萨用文献作为论据的论证方式,对于社会学著作来说,存在严重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当代社会是加速社会呢?当然要直接拿数据说话,不是说罗萨完全没有,但他主要是这个人这么说、那个人也这么说的论证方式。比如技术加速,有人就认为20世纪技术创新在减速。
不过,我一直看中问题意识而不是体系建构。不管罗萨体系是否严整,如果能够在某些“点”上给人启发就很好了。但是,这些方面还可以继续提高。
比如:加速社会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呢?一些人说工业社会就开始了,一些人说20世纪开始,罗萨说法是始于20世纪70年代,在1989年开始全面展开。为什么呢?1989年开始东欧社会主义和苏联解体。显然,这种意识形态立场明显的观点没有得到很好的论述,属于强行与“历史终结论”“意识形态终结论”扯上关系。苏联在列宁斯大林赫鲁晓夫时代,GDP以及国力增长得不快吗?就算你给出否定答案,为什么你不说加速现象首先在欧美开始呢?再一个,政治革命难道不是政治加速吗?
加速社会的历史时期划定,实际是非常意味深长的事情。如果目光回到中国,要说加速社会,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是最为典型的加速社会。有种说法,中国用40年走过了西方二三百年的发展历程。正如包括罗萨和我在内的多数学者认可的,加速过程就是现代化过程本身,而且加速是阵发的。我们想一想,用加速社会学分析一下中国的改革开放历史,能得出什么有益的结论呢?
我个人的意见是,所谓加速社会实际上是特指信息加速社会,即我们所谈论的加速是信息社会的一个方面。将加速等同于现代化,其实就完全取消了加速理论包括加速社会学。关于现代性,有各种理论加以讨论,我们还需要一种加速理论吗?这是所谓加速社会学最大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套东西?罗萨的目标是通过教师资格答辩,但这肯定是不行。即使将加速社会特指到信息加速社会,这个问题也仍然没有得到回答。
工业革命之后,人类社会生产力加速发展,远远超过农业社会。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当然也是值得玩味的事件。对此,理论家可以进行各种追问,用各种理论加以阐释,以实现某种学术目标。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坚持理论建构的基本目标,此即泛义的所谓人文社科的意识形态问题。比如,经济增长理论分析加速发展的机理,为推动经济更好更快地发展。而增长极限理论分析加速发展的自然资源限制,以实现可持续发展。技术创新理论将加速发展的根源锚定于技术加速,思考如何催生越来越多的技术创新成果。左翼政治马克思主义支持加速跑过晚期资本主义,力主更快地进入“后资本主义社会”,与“跑步进入社会主义”气质类似。社会变迁理论专门讨论当代社会的结构-功能分化与整合,也非常重视技术在其中的作用。
那么,加速社会学要干什么呢?理论家们很容易想到,加速理论应该成为一种批判理论,即批判加速导致的各种弊病,比如很多人焦虑、内卷和躁郁。可是,罗萨没有这么做,似乎他想如韦伯、曼海姆一样搞某种“客观中立描述”的研究。这怎么可能呢?人文社会科学当然是社会意识形态。不作社会学批判,就应该作社会学辩护,想法让加速更加合理。当然,你也可以辩证分析,但辩证分析仍然是有目的的。总之,理论家不能为了发表文章进行理论建构。
进一步而言,对加速的批判、辩护或审度,理论家们早已经开始,而且做得非常细致。比如,对社会心态的分析,韩炳哲说的挺好。于是,宏大的加速社会理论意思不大,而且如上所述与上述各种发展理论相比,创新性不够。
以上个人意见,仅供参考。就研究而言,信息加速理论或智能加速理论,我以为更有时代性和创新性。另外一个,加速中国理论更值得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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