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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 声》
木 心
夕阳西下
兵营的号声
军号不悲凉
每闻心起悲凉
童年,背书包
放学回家的路上
夕阳斜照兵营
一只号吹着
二姐死后
家里没有人似的
老年,移民美国
电视中的夕阳,号声
号声仍然说
世上没有人似的
1995
——选自《我纷纷的情欲·三辑》
北宋范仲淹在词《渔家傲·秋思》里写: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彼时,范文正公,正镇守西北边疆,文人将兵,他以特有的家国情思和悲悯的人道情怀放眼举目荒凉的边陲,斜阳残照,孤城紧闭,号角连营,在流下辛酸血泪的同时留下了千古不朽的诗作。
号角悲凉雄壮,古代战场用来传递信息,或进或退,号令三军;如今传递信息的途径多样,靠号角指挥的功能弱化,作为符号元素的意义加强,同时在军营里起床操课就餐熄灯的时间节点吹拂依旧。
我曾在军营生活六年之久,生活伴随着号声起起落落。无心的我未细加分辨过每一种号声的不同,却也基本上做到了闻号而动。某次看过电影《集结号》,未曾响起的号角在聋了耳朵的谷子地脑中声声响起,我开始认真地幻想:金戈铁马后的无人古战场:烟火,盔铠,死马,断刃,横尸,风吹残旗猎猎,远方时断时续传来号声呜呜咽咽;回过神来,刚好开饭号声响起,军号不悲凉,此后每闻心起悲凉。
诗中,号声杂糅进木心童年记忆,从江南乌镇书香门第,到上海满家人零落如雨,少年时兵营的号角声,始终作为木心生命流离乐章演奏的暗线在隐隐鸣响,行经暮年,去国离乡,身边再无一亲人,号角声声不堪听——这宿命的号角是如影随影的孤独,对着被排除在全家人之外的木心,号声说:世上没有人似的。
陈丹青《一组木心的照片》节选
2011年12月21日,木心潜入这幅照片,与全家团聚了。在照片中,他四五岁,名叫孙璞,时在1931到1932年间。自左至右:父亲、孙璞、小姐姐、母亲、大姐姐。
可能长达半个世纪,木心再没见过这幅照片,但他记得,曾几次对我笑说,当时他顾念衣襟不妥帖,袖手拽着下摆,未及正视,照片已拍好了。
2008年,木心的外甥王韦,即图中大姐姐的小儿子,带着这幅照片来乌镇看望舅舅——木心七岁丧父,之后,小姐姐死(1925-1939,中学期间染病不治身亡),1956年,母亲死,1967年,大姐姐死。
先生说,他隐约记得父亲病重,忽一日,父亲见好了,起身在院子里打了一路拳,要儿子在旁边看,躺回床上,夜里就走了。孙璞太小,不知悲伤,到了七十多岁,有一天,木心说他梦见了父亲。
我问:“你父亲怎样?”木心说:“伊朝我走过来。”我问:“你怎样?”木心眼睛看向某处——好似父亲就在那里——略一挺身,学他梦中的坦然的样子,说:“我就叫伊一声‘爸爸!’”
陈丹青《张岪与木心·守护与送别先生的最后时光》节选
他的幼年的形影,二〇〇九年初,寻上门来:王韦,带着家族老照片送到乌镇。
那时木心名叫“孙璞”,四五岁,拍摄年份是在一九三一到一九三二年间,距今快要八十年了,影像模糊,但是好看,一帧典型的民国家庭照——孙璞,穿着绣花丝绸的小长袍小马褂,头戴小帽,身后的小姐姐微微扶着他,右侧是父亲,当胸握着礼帽,左侧是母亲,前额一缕刘海,再左侧,是他的美丽的大姐,二七年华,模样介于女孩和姑娘之间,伸一只脚踏着园林的矮栏杆。
照片中的家人全都看着镜头,唯小少爷略微斜睨——先生早对我笑说这幅记忆中的照片,说他当时顾念衣襟不妥帖,袖手拽着下摆,未及正视,照片已拍好了。现在,我总算亲见了这份珍贵的影像。
那是先生一家最好的时光。两三年后,木心的父亲病死了;又若干年,小姐姐死在十五岁年纪——一九八六年陪木心去哈佛办展览,车中听他说起小姐姐的死,说是装殓时身体已经蛮长了,她的男友跺着双脚,仰面大哭。言及此,先生看向窗外,哽咽而沉默了——一九五六年木心二十九岁,头一次牢狱之灾,囚禁半年间,母亲心焦而死,不满六十岁。一九六七年,木心四十岁,时“文革”初,他的大姐姐被批斗至死:那照片中的美丽的女孩。
此后岁月,这份江南人家就剩木心一人活下来。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木心的身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识先生,他对我说起过父母姐姐的死,语气平缓。其实当他大姐姐出丧时,木心在灵车里放声号啕,连惯见丧事的殡仪馆司机也回头看他:这一节,是王韦告诉我的,当年他在灵车里和木心舅舅一起送别母亲——王韦说时,正捧着木心的骨灰盒,与我并坐在桐乡回向乌镇的车上。
先生的死日,是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倘若喘息不止,到得今年二月十四日,木心便活满八十五岁:孙璞,是族中最高寿的人,现在他潜入这幅民国的照片,与全家会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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