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的价值,原本是让井底之蛙开一开眼界,认识一下井口以外的世界。可实际却是成千上万只井底之蛙通过互联网相互认同、相互肯定,并经过长期交流后达成共识,认为世界确实只有井口这么大。”
作家盛文强的这番感叹,想必如今很多人都有共鸣,也是一个让人困惑的现象:按说互联网为人们提供了空前开放的公共空间,但为什么最终却是这样一个诡异的结果?
著名作家、书评人维舟在《北大金融评论》撰文表示,时代的变动和技术的变迁,造成了一个空前复杂的多元环境,但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网络的开放性并不必然带来趋同的交流,尤其在算法崛起之后,可能绝大部分网民都难以自拔地陷在自己的偏好之中,就像一个癖好不断得到强化的偏食者。
本文刊登于《北大金融评论》第16期。
“互联网的价值,原本是让井底之蛙开一开眼界,认识一下井口以外的世界。可实际却是成千上万只井底之蛙通过互联网相互认同、相互肯定,并经过长期交流后达成共识,认为世界确实只有井口这么大。”
作家盛文强的这番感叹,想必如今很多人都有共鸣,也是一个让人困惑的现象:按说互联网为人们提供了空前开放的公共空间,但为什么最终却是这样一个诡异的结果?
在此,“井”是一个关键隐喻:在封闭的环境下,习惯了这种小生态的物种已形成一种特殊的思维定式,即便有更开阔的世界也不愿意去见识,而自愿呆在这里。不过,这里有一个看似细微但并非不重要的分别:原本的“井底之蛙”是以为世界只有这么大,换言之,它不知道井外另有天地;但现在所讽刺的,则是明知道世界不止这么大,但没有好奇心乃至恐惧外部世界,不愿去了解他者。前者的问题是无知,而后者的问题则是缺乏勇气——无论是向外探索的勇气,还是向内重新认识自我的勇气。
对于这种社会心态,近年来广为流行的另一个隐喻是“茧房”:无数人仿佛蚕一样,被自己分泌的丝线所缠绕,将自己困在其中。至少在表面上,“信息茧房”没有“井底之蛙”所隐含的那种强烈的讽刺意味,更像是对小圈子文化的一种警醒:虽然信息早已极大丰富,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采纳其中合自己口味的那一部分,在同圈层中自我束缚,却看不到茧房之外的存在。
我发现,在谈论这些现象时,人们常常带着一种道德谴责,似乎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某种道德缺陷所致——无论这种道德缺陷是不能勇于运用理性,还是固守自我。这在某种意义上当然也是事实,但当下何以大规模涌现出这样的问题,这样的解释可能不免太简单了。
早在2001年,桑斯坦就在《网络共和国》一书中预见到了当下这一幕,但他将之归结为网络的媒体特性:在他看来,技术不是中立的,网络技术极大地便于人们搜寻到和自己有着相似爱好的同类,这样的好处是再小众的文化都能依靠成员的相互支撑生存下来,坏处则是不同圈层之间的对话交流将成为一个大问题。他将网络所助长的倾向归结为两点:协同过滤(只和兴趣相投的人联结,过滤掉异类)和群体极化(相同兴趣的人彼此抱团,越来越听不进反对意见),这将导致群体分化,最终危及一个多元社会的未来。
但问题还不止如此。虽然网络的媒介特性肯定助推了这一现象形成,但正如政治学家列奥·施特劳斯早就说过的,柏拉图式的洞穴图景所刻画的是人类的根本处境:每个人都身处于洞穴之中,是自己所处时代和生活圈子中权威意见的囚徒,且不说看到洞穴之外的世界,有时甚至看不到洞口的光亮。
“洞穴隐喻”和“井底之蛙”“茧房”有所不同的地方在于:虽然它同样设想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但也设想了一束启蒙之光,虽然这种处境不可避免,也难以逃脱,但教育、启蒙本身,就是为了让人从这种蒙昧和束缚中获得解放,向上提升,直到能看清洞穴本身。
实际上,我们当下痛感地说的“茧房”,更接近于英国启蒙哲人培根所说的“剧场假象”(Idola Theatri),即一个人所拥护的思想体系,会让人沉浸在一个自己虚构出来的想象世界里,无法认知到真实社会。在他看来,“洞穴假相”(Idola Specus)则有所不同,那是人受困于自己的本性,就好像被锁在一个洞穴里,无法超越自身而得到解放。在柏拉图的洞穴世界里,所有可见的运作背后所不可见的原因,归根到底就是神,但在培根这里,能让人得到救赎的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自身的理性。
再往深一层探究,就会意识到,真正束缚我们的,并不仅仅是某个特定的小圈子,而恰恰是人自身。任何人要认知外部世界,必然要借助一套观念,那个工具箱通常由其所处的社会文化提供,但这个让他们自己舒服的认知框架,势必要从混沌中创造一个秩序,以有限来把握无限。如果真要超越自身的有限性,那就必须不断打破自我认知,刷新自我,上升到更高的维度——然而可想而知,这绝非常人所能企及的。
这与其说是一个知识的问题,不如说是一个关乎勇气的问题——你可能也发现,很多人辩论起来也头头是道,尤其善于运用各种材料来为自己辩解,但他们却无法跳出自己的认知框架。实际上,对“井底之蛙”和“茧房”的那些批评,也时常给人这样一种印象:那是一种令人遗憾的毛病,但自己并没有沾染。也因此,这有时会被看作是一种傲慢的精英主义论调,因为那似乎是在抨击庸众,却不是在自我批评。
严格来说,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在自己的“洞穴”里。当然,客观地说,在这个时代,那些看似固执的“井底之蛙”,其实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因为他们的认同往往正是对外界刺激的一种保守反应。只知道家乡菜的味道,与尝过其它菜式后仍坚信家乡菜最好吃,这其中有微妙而重大的差别。
时代的变动和技术的变迁,造成了一个空前复杂的多元环境,但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网络的开放性并不必然带来趋同的交流,尤其在算法崛起之后,可能绝大部分网民都难以自拔地陷在自己的偏好之中,就像一个癖好不断得到强化的偏食者。表面上看,媒体决定了我们能看到什么和看不到什么,只有付出极大努力才能局部有所突破,但往深处看,我们自己可能也参与了这一共谋。
确实,熊猫可以在一个极小的特定生态中只吃竹子活下去,但对一个人来说,做一个杂食动物难道不更有意义?那可以让我们在有限的人生中,感知到世界的无限与丰富,发现自身的更多可能。恐怕这就是为什么福楼拜要说:“人的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是功成名就那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的挑战,以勇敢迈向意志那天。”因为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你只是沉睡在自己的洞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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